人工智能（AI）迅速崛起，給社會發展帶來巨大不確定性。哪些人類思維能成為AI時代人類思考的基石？中國工程院院士、華東師范大學校長錢旭紅近日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，分享其對老子和量子思維的研究，探討人類命運前進之新“道”。

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中新社記者：老子學說論述宇宙萬物和天地人間根本大道規律。當代人如何理解老子的思想？當下老子思想精髓何在？

錢旭紅：“老子五千言”既是人類文明的提煉及規律總結，又得到后世實踐和驗證，也將是今后人類言行舉止的箴言。

無具體時空、人物的“老子五千言”，是跨越時空、國界、文明的大道規律“模型”。老子強調人類不可能完全知曉，但必須敬畏遵從宇宙天地間根本大道、規律，如：無有相生、禍福相依、大制無割、大象無形、大音希聲、恍惚有信……人們只有與道化為一體、與道互輔，才能得道多助；無為無不為、無為無不治。無為，就是依道而行，微擾微耗永續。對個人而言，近道第一步，就是要有所敬畏；最簡單的切入方式，即認識老子。老子推崇的最高境界：知勝、知進、知恒，同時思危、思退、思變。當代人運用老子智慧，需先訓練老子思維，用老子思維方式和體系來看待、解決問題。

2022年3月 老子文化博物館、圖書館在“老子故里”鹿邑縣老子學院（研究院）內開館 圖為館內場景

老子思想對科學技術可持續發展有獨特意義。過去，國人對老子學說認知集中于社會治理、人類發展、個人禍福方面；如今才認識其中的科技價值和生態智慧。提出“李約瑟之問”的生物化學家——英國劍橋大學學者李約瑟崇尚老子思想，取用老子“李”姓。他發表15卷《中國科學技術史》揭示由老子學說衍生出，源自中華的科學技術。日本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、量子物理學家湯川秀樹亦有類似論述。

中新社記者：科技及其文化，具有物質和精神雙重作用，顛覆性改變人類進程。量子思維是什么？AI之道又是什么？

錢旭紅：人類與自然交往歷史證明了老子思想的正確性、包容性和前瞻性。“道大、天大、地大、人也大”強調人人平等，人與天地、大道同等重要；人是道的投影、是道成的肉身。

既往由牛頓經典力學發展形成的經典思維強調精確、定域、分割、慣性、非此即彼、部分之和等于整體等。量子論誕生后出現的量子思維具有不確定、整體性、非直覺、非慣性、非定域、疊加糾纏、亦此亦彼、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等特點。

經典思維認為，世界有你沒你一樣；量子思維認為，世界因你而不同。兩者差異主要體現在：原子論／整體論、決定論／非決定論、非此即彼／兼容并包、主客體分割／你作為參與者的世界。

世界之“道”，就是“量子法則＋退化后的量子法則”。“退化后的量子法則”是以統計學和牛頓力學為代表的經典思維，是世界特例。生命體和人類每天都游走在量子與經典的臨界處，因此人在狀態上會有不確定性、整體性、多態疊加性。

AI之道至少應包括三個內容：一、基于量子科技的未來AI。源自量子論的半導體能帶理論，將人類帶入低版本量子時代，有了電子計算機、互聯網絡、人工智能等。今后，能真正加速AI發展的一定是量子科技、量子計算機。二、AI倫理與老子思想。我們需要清晰了解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的區別，AI時代倫理要求AI發展必須服務于人類。三、AI與未來思維教育。在知識層面，人不如AI；但思維具有多樣性、復雜性和創新性，人要用全面而多樣的思維能力超越AI。

圖為西部（重慶）科學城先進數據中心內的全浸式相變液冷服務器

40年前，錢學森先生曾指出，人工智能底層邏輯是思維科學。新近研究揭示，當代AI發展凸顯思維的重要性。人類只有發展思維才能更好駕馭人工智能，實現智慧超能。

中新社記者：現代科技發展到量子時代，量子、老子、AI等發生哪些超學科關聯？人類思維體系中，哪些思維能夠幫助我們觸類旁通地面對AI挑戰？

錢旭紅：我認為，量子思維和老子思維最逼近大道真理且具有代表性。從薛定諤的《生命是什么》到《神秘的量子生命》《社會激射》，再到《量子領導者》，量子思維幾乎跨越從理工到人文所有方面。從西方通識教材《藝術讓人成為人》到《小熊維尼之道》《物理學之道》，再到李約瑟的《中國科學技術史》，老子思維同樣從人文跨越到理工。兩個思維體系均充分體現中西之和、古今之和、文理之和。上述著述源自西方，為全面反映中外研究進展，我們寫作出版《量子思維》《老子思維》。

誕生至今，量子物理給人類帶來劇烈沖擊。未來100年，量子思維或顛覆人文社會科學，量子計算將加速AI走向更高水平。而催生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老子思維被許多量子論研究者尊崇、被許多科學家運用，如：玻爾把家徽改成了陰陽魚；湯川秀樹曾說，老子早就看到了人類文明的缺陷，并指出了未來人類和社會的發展方向；兩度獲得諾貝爾獎的夏普萊斯，每天讀一小時《道德經》，并認為“有之以為利，無之以為用”是對他第二次諾獎成果內涵的最好闡述。中國科學院院士江雷的最新研究發現，中醫經絡和量子模型有許多相通和關聯之處。老子思想還對諾獎文學獎獲得者羅素、黑塞等有重要影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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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新社記者：老子學說如何在量子科學、AI領域提供啟示？量子科學、AI如何反過來證明老子思想的雋永？

錢旭紅：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認為，在人類文明軸心時代，各個地域幾乎都出現了偉大的精神靈魂類導師……他們提出的思想原理、言行準則塑造了不同文明形態，影響至今。

我認為，老子最為杰出，思維遠超當時那個時代。老子匯聚從三皇五帝開始的中華大地人類智慧；老子著述涵蓋從古到今、天地眾生，涉及諸多領域，通篇韻文、形音精美；老子率先揭示了“無”的存在及現實意義，發現了“無有二象性”大道。老子思想在宇宙生成論方面與現當代物理學觀點類似；在經濟思想方面“我無事而民自富”等觀點，與自由市場經濟思想類似；在社會政治治理方面與虛君、小政府、強社會的現代治理體系類似；在天地、行居方面與環境生態學和綠色發展觀點類似；在避戰慎戰善戰方面與現當代的和平反戰觀點類似；在國際關系方面與現當代的國際政治和平共存觀點類似；在人生哲學和修身養性方面，“柔弱勝剛強”“我有三寶”策略等與積極心理學的觀點類似。

老子思維認為，脫離或者違反自然的人，不可能獲得幸福。AI可以替人類從事生存型勞作，但我們要對AI保持謹慎；發展AI是為了解放人類，而非替換人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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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新社記者：人們需要升維思考并降維把控科學技術發展趨勢，在未來科技發展中，老子思維將如何給量子科學、AI的發展賦能？

錢旭紅：AI是人類創造的智能體。人類發展必須駕馭AI：給AI定“規矩”、定“生涯”、定“使命”。其實，當前AI技術仍有“瓶頸”，比如：能耗遠超預期，人們擔心AI發展盡頭將是“缺電”；新近研究表明，AI訓練AI會導致模型大崩潰，其猶如近親繁殖、誤差放大。

世界的根本規則是“道隱無形”“道名無有”“道行天下”“道法自然”。在AI發軔的今天，我們更要關心老子思維對AI發展的賦能與規范。未來AI水平能否持續快速、可靠提升，一定程度取決于量子科技發展水平。在量子科技發展早期，泡利和榮格切磋而獲得陰陽變易的靈感，玻爾需要用老子思想和陰陽圖案讓人理解量子特點；惠勒在提出宇宙從無到有的學說時致敬老子等中華先賢。

AI聰明，精于算計，追求極致；但人擁有智慧，能審時度勢、懂得進退。“老子五千言”是橫跨東西、縱躍幾千年的智慧和思維寶庫：能模糊又能精確、具有疊加態；是最能體現量子思維方式的人類作品。我相信，擁有老子思維和量子思維的人們，一定能在AI時代創造更多“善行無跡”。（完）

受訪者簡介：

錢旭紅，中國工程院院士，現任華東師范大學校長，同時擔任中國工程科技發展戰略上海研究院院長、上海市重大科技專項“超限制造”專項負責人和首席科學家、上海市科學技術協會副主席等。